一开始,与酒相伴的是肉。
肉酒同时出现,一个重要的理由是这两者都是平日生活中的稀缺品,即便是为官之人,大部分只有宴会上才吃得着,吃得饱。即便是富庶的唐代,寒士日常生活也是远离酒肉的,“朱门酒肉臭”说的就是这种情况。我们看古书,会经常看到一口酒,一口肉的细节,往往这类描述都是非民间场合。
汉语里“酒肉朋友”是贬义词,就在于酒肉结合,有着败家的可能。而阅读到普通家庭也有酒有肉的时候,倘若不是招待贵客,也就说明了物质生活的发达。小康社会的民间说法不就是,“有酒喝有肉吃”么?魏晋时候,富翁之间比奢侈,酒肉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,所以当看到某家以水果、茶来待客时,就传达出了清廉的气象出来,后世有相当多的人读出这层意思,茶乃是清者神品。
有人认为孙皓提“以荈代酒”就代表三国时代上流社会都在喝茶,这样的观点不值一驳。那个时候的茶,还拥有药物民俗之类的属性——当然,在商业社会的今天,太多不健康导致许多减肥茶清肠茶出现——药茶,自然是在茶的美学之外。从有病喝茶到时不时喝茶,再到时时不离茶,世道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以茶代酒,以茶敬客之道,杜耒的《寒夜》也谈道:“寒夜客来茶当酒,竹炉汤沸火初红。寻常一样窗前月,才有梅花便不同。”寒夜拥炉与友人共品佳茗,效果与白居易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差不到哪里去。
皎然很大声宣称“俗人多泛酒,谁解助茶香”,这是新名士论。此言一出实则宣布了王恭时代“痛饮酒,熟读《离骚》,便可称名士”的魏晋风尚是老掉牙的笑话,茶与酒分别代表雅俗文化,分野开始形成。但许多人并不这么看,到了清代,还有人揶揄道:“书画琴棋诗酒花,当年件件不离它;而今七事都更变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”
郑谷病了不能喝酒,尝茶思酒更显情长,“合座半瓯轻泛绿,开缄数片浅含黄。鹿门病客不归去,酒渴更知春味长”(《峡中尝茶》)
唐代有相当多的诗人注意到酒引发的健康问题,与后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,后人可能都接受了茶与药相抵触的理念,如果喝了药,医生会嘱咐这一期间不要饮茶。因为健康原因,许多诗人短暂地放弃酒,而投入到茶得怀抱。
刘禹锡给白居易的唱和诗《酬乐天闲卧见寄》云:“散诞向阳眠,将闲敌地仙。诗情茶助爽,药力酒能宣。风碎竹间日,露明池底天。同年未同隐,缘欠买山钱。”
刘禹锡诗作中,绝大部分是唱和诗,茶的出现除了与爱自己好性情有关,也与诉说对象的性情与爱好关联。很快我们得知,白居易也是一个在茶酒间左右拥抱之人。
白居易说:“蜀茶寄到但惊新,渭水煎来始觉珍。满瓯似乳堪持玩,况是春深酒渴人。”(《萧员外寄蜀新茶》)他在《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》中骄傲地说:“不寄他人先寄我,应缘我是别茶人。”也有惆怅的时候,别人喝茶,我去不了,只有借酒消愁了。“遥闻境会茶山夜,珠翠歌钟俱绕身。盘下中分两州界。灯前各作一家春。青娥递舞应争妙,紫笋齐尝各斗新。自叹花时北窗下,蒲黄酒对病眠人。”(《夜闻贾常州、崔湖州茶山境会亭欢宴》)
白居易这个人很有意思,就像他自己所言,自己非常满足于“中隐”士生活,月俸有余,礼物有加,说白了就是不愁吃不愁穿,既不太吵也不孤寂。《唐才子传》说他:茶铛酒杓不相离”,尝科头箕踞,谈禅咏古,晏如也。自号“醉吟先生”,作传。酷好佛,亦经月不荤,称“香山居士”。自号“醉吟先生”,作传。酷好佛,亦经月不荤,称“香山居士”
科头箕踞,把酒言欢,所谓“醉饮先生”(白有作品《醉饮先生传》),这是上承魏晋名士风范;经月不荤,念佛茶饮,自称“香山居士”,就是对皎然的回应了。茶酒经过先生与居士合体的白居易这么一发扬,纷争在口舌间融合了。白居易的其他句子都茶酒并举:“看风小榼三升酒,寒食深炉一碗茶”,“举头中酒后,引手索茶时”
中国文化中惊人的融合与互补再次表达得酣畅淋漓,就像一个人可以是道士,又可以是居士,还可以是儒士一样,茶与酒也在这样的文化格局中互动互补,最终形成微妙的平衡状态。一个人也许还在喝酒,但他需要谈茶来表明自己的高雅趣味。
杜牧携佳人逛茶山,有《题茶山》之佳作;领略一番美景,到了山下,《茶山下作》便开始不顾形象,大肆痛饮了。
山实东吴秀,茶称瑞草魁。
剖符虽俗吏,修贡亦仙才。
溪尽停蛮棹,旗张卓翠苔。
柳村穿窈窕,松涧渡喧豗。
等级云峰峻,宽平洞府开。
拂天闻笑语,特地见楼台。
泉嫩黄金涌,牙香紫璧裁。
拜章期沃日,轻骑疾奔雷。
舞袖岚侵涧,歌声谷答回。
磬音藏叶鸟,雪艳照潭梅。
好是全家到,兼为奉诏来。
树阴香作帐,花径落成堆。
景物残三月,登临怆一杯。
重游难自克,俯首入尘埃。
——杜牧《题茶山》
春风最窈窕,日晓柳村西。
娇云光占岫,健水鸣分溪。
燎岩野花远,戛瑟幽鸟啼。
把酒坐芳草,亦有佳人携。
——杜牧《茶山下作》
同样是成瘾性物质,喝起来容易,戒起来就难。茶远远没有酒那么复杂,历史短,又被改造得彻底。更何况,在新名士论下,喝茶俨然风尚。自此,茶酒两兄弟,家中都得配齐。少了一样都不行。
唐宋虽有壮志未酬的感慨,但比起魏晋来那文人的精神地狱来,无疑算得上好时代。一个时代好与时代,往往后人更有发言权。如今常有人萌生穿越回古代生活,尽管有着魏晋风度的诱人气质,但几乎无人愿意回去,他们更愿意来到唐宋,过一过那文人最好年代的生活。
酒每退一步,茶就开始飞跃,茶与酒被塑造成了欢喜冤家,酒可以令人癫狂,但茶却能消解这样的癫狂,使人变得清醒起来。
越往后,茶酒的交织越强。李群玉满怀感激地书写《答友人寄新茗》:“满火芳香碾前萤,吴瓯湘水绿花新。愧君千里分滋味,寄与春风酒渴人。”李郢《酬友人春暮寄枳花茶》:“昨日东风吹枳花,酒醒春晚一瓯茶。如云正护幽人堑,似雪才分野老家。金饼拍成和雨露,玉尘煎出照烟霞。相如病渴今全校,不羡生台白颈鸦。”茶是友情的媒介,酒是日常的生活,二者兼得,再也可羡之物。
酒不适合长途运送,而且酒来得容易,几乎是每地都宣称自己能出品好酒。但茶不一样,北中国并不产茶,要饮茶,必须从茶区调运。这个过程中,一个人的社交和地位都很容易凸显出来。显耀是白居易诗歌的一贯主题,他无妨抗拒远方茶带来的诱惑。这种诱惑,往往还体现在泡茶功夫的较量上。
酒是成品,茶是半成品,它还需要与水进一步发生关系,还有大量空间需要发挥。这带来一个后果就是,茶在诗歌中的出现,其过程会变得越来越细致,需要一个人花很大的时间和精力投注其中,茶文化也呈现出内向的特征。
皮日休《煮茶》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:“香泉一合乳,煎作连珠沸。时有蟹目溅,乍见鱼鳞起。声疑松带雨,饽恐烟生翠。傥把沥中山,必无千日醉。”
诗人面对一堆粮食,面对田园,想到的可能不是酒,但面对酒,就会与粮食挂上钩。田地引发的是国家与民族的记忆,酒焕发的主题也许就是沉重的,大部分诗人要面临这样的压力,结果也很明显,要么“举杯消愁愁更愁”,要么“沉醉不知归途”,酒无法消解这种压力,它最总只能外向地呈现这种状态,这也是酒文化中最显著的现象。
但面对茶山,却不一样,茶来自草木体系,有别“耕作文化”的沉重,茶本身就是飘逸的。韦应物在《喜园中茶生》说:“洁性不可污,为饮涤尘烦。此物信灵味,本自出山源。聊因理群馀,率尔植荒园。喜随众草长,得与幽人言。”茶生长的地方,一直远离农耕,远离家园,有着不识人间烟火的一面。在酒节节退缩中,茶高调出镜。
元稹用了一个极为罕见的结构,来诉说茶惊人的渗透性。
茶
香叶,嫩芽,
慕诗客,爱僧家。
碾雕白玉,罗织红纱。
铫煎黄蕊色,碗转曲尘花。
夜后邀陪明月,晨前命对朝霞。
洗尽古今人不倦,将至醉后岂堪夸。
从茶出发,进入到形态与气味描述,与人发生关系后,开始了饮茶前凑——拆碾、筛选、铫煎、碗转,看到茶叶慢慢舒展成色,像一朵小花开放。夜后晨前、明月朝霞,有茶为伴,实为幸事。略去饮茶的生理感受,几乎是古人饮茶的共识,他们都着力在饮茶之前和之后,即便是宋代尤为热闹的斗茶,也只是在茶形态上花功夫,而非从口感上进行定性。现代意义上的口感评判,是一群理工科背景科技工作者,他们试图再生理层面上解决茶的奥妙,结果茶也被肢解成茶多酚、氨基酸之间的争斗,茶也渐行渐远。
最后,我们再看看这些随手从茶中选取的词汇:“瑞花魁”、“泛花”、“代饮”、“醒酒”、“流华”、“疏沦”、“春醪”、“素瓷”、“芳气”……这些指代饮茶的词汇,现在抢走了酒的半壁江山,名士的茶媒交往涌现出了大量的品饮答谢诗文,这些都构成了唐茶繁荣最有力的话语,也为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
无论是许浑的“绿水棹云月,洞庭归路长。春桥悬酒幔,夜栅集茶樯”,还是徐渭的“醒吟醉草不曾闲,人人唤我作张颠。安能买景如图画,碧树红花煮月团”,都跨时空地说明了,酒茶是一种轮守制度,一个人可以左手喝酒,右手执茶。今天也是一样,你明明去的是茶馆,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喝酒。
那么,茶与酒到底有无高下之分?唐宋之际,就有人想解决这个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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